trista庭

【英葡】青空

十羽:

❖国设 平年/提及二战 | 亚速尔的青空。休假。只言片语。


❖微史向,私设有


送给 @成长中的阿莹 




    亚瑟•柯克兰在某个刹那觉得自己身处世界之外。 

    似乎安静得过了头了。铜版纸页角削开夏天的空气,裂口在细碎的哗响中弥合,随后又是万籁俱寂。他抿着一片鲜绿的薄荷叶,感到裹满青柠味糖浆的碎冰在舌根融化,被凉意浸透的酒精滑入喉中,吞咽声清晰到足以震动耳蜗。

    这是亚速尔西端人烟最稀少的科尔武小岛,十六世纪腥风血雨的炮舰战场已埋葬于这片被遗忘的静谧之中。无常出没的瓢虫顺着叶脉钻进层层叠叠的紫阳花丛算是为数不多的生命活动迹象。唯有他身后刷着明亮薄荷绿条纹的白别墅和竖在一旁的印着浑仪和盾牌的国旗宣告着这里仍然属于尘世。两层的朴素房子,门上装配的是木锁,阳台安着跟墙体同种色调的围栏。只穿了一条卡其短裤的男人带上门走出来,慵懒的足音在木地板上叩响,束在他脑后的一绺鬈发在他迈下别墅前的三级台阶时柔和地拂过小麦色的侧颈。 

    亚瑟在翻到《Lonely Planet》的某一页时停下了,发现里边用金回形针夹了一张泛黄的街道相片,石板路两侧条纹屋墙好似各色水果牛奶味的阿尔卑斯糖。他盯着这些房屋觉着一阵眼熟,接着把墨镜推到金发上,露出眼睛好回头看清身后的建筑,此刻佩德罗已经置身阳光下,他靠上庭院里空闲着的另一张躺椅,饶有兴味地朝半空的玻璃杯里又倒满了冰镇朗姆酒。 

    “你的房子是照着阿威罗市街上的‘糖果屋’做的吗?”① 

    “翻到那张照片了啊。没错,独处的天堂得挑个好样式。”


    “挺可爱的,但是你该刷点新漆。” 


    “这不是什么问题。”佩德罗以一贯的随性回答道,“旧一点没关系。不是更有感觉吗?”

    “我快搞不清你到底是懒散还是怀旧了。”

    亚瑟把手插进头发,挑起一边眉毛看着佩德罗昂起头直接把先前兑完莫吉托余下的半瓶朗姆酒喝干。 

    “你大可安心地喝,冰箱里有柠檬汁和蜂蜜,药箱里还有几剂葡萄糖。照顾醉汉我同样经验丰富——” 

    “够了,我的酒量还没有烂到能被莫吉托放倒吧,佩德里托!”

    葡萄牙人笑了起来,声音就像涤荡在玻璃瓶中的缱绻碧浪。在这三天的短假期里,亚瑟如愿以偿地到了一个阳光充足又寂静安宁的地方实现久违的放空。从科尔武的山坡放眼望去只有一碧如洗,无杂质的天空,云絮被海风划破、裹挟着消散、化作水雾。因为位置过于偏僻定居者寥寥,亦被游客忽视,更多的是在生物学家和地理研究者的笔记上留下注脚。佩德罗告诉亚瑟他突发奇想地在这里建了这栋尘世边缘的休假用别墅,曾因为差点遗忘它的存在而发现最热情的访客成了鸽子、野兔和藤蔓植物。




    世界会议的间歇,亚瑟在洗手间扭紧水龙头,镜子里水流顺着怠倦的轮廓滴滴哒哒地淌进盥洗池。他渴望一个假期,到一个远离尘嚣、阳光丰沛的僻静之地休憩。他把手伸进烘干机时想着老盟友,想到葡萄牙人在喧哗不断的欧洲席上沉默着,而他头昏脑涨地结束了与弗朗西斯的嘴仗后无意地与他目光交错,发觉到他在观察他,表情似乎有些……担忧?

    被看出来了吗。

    手机在大理石台面上振动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屏幕上刚刚发出的短信上方浮现出回信提示框。

    “佩德罗,我想到你家休假,方便给个建议吗?”

    “订一张到亚速尔的机票如何?我可以陪你。”

    一如既往平和的口吻。虽然很久没联系了,但他们却能像昨天才一起吃过饭那样稀疏平常地谈论旅行事宜,或许要归功于更长久的时间里由共同立场沉淀下来的默契。


    一切安排妥帖后亚瑟揉着在接近五小时飞行后发僵不已的后颈走下螺旋桨客机,于一望无际的蔚蓝中舒展肩胛骨。这片大西洋绿洲带给他遥远、深沉的安定感,他咀嚼着回忆朝机场大厅中走去,一眼就看见了松开领口附近两颗纽扣,头戴显眼的护目镜的男人,从玻璃天花板漏下的光线给那厚实镜片的边缘摹出了一道温柔的弧形。

    “Hámuito tempo não ver.”②







    亚瑟最初发现佩德罗的房子里没有任何钟表,甚至在踏进卧室的几秒钟后他就扬起胳膊将调成静音的手机也丢进了衣篓。佩德罗大方地向他表示在这里他只喜欢像大航海时代那样仅仅凭借太阳的移动轨迹来自然地判断时间,一个人在石崖下垂钓神游或者游泳到筋疲力竭。这葡萄牙人体内似乎藏着开关,能随时接通另一种古老的生活节奏。

    他或许是想带他短暂地重温这种自由。

    这不是那种行程动则排满时间表的国家会做出的事情。拉丁式悠闲,其实偶尔来一次也不赖。亚瑟记得第一天他一放下行李后就拥抱着从百叶窗漏进的正午阳光,呼吸着来自另一具身躯的、比阳光更和煦的体温如释重负地入眠,完全放弃纠结这一觉睡了多久,直到自然醒来时和佩德罗一起慢腾腾地溜达到厨房觅食。

    亚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分配到自己手上的都是切沙拉、煮黄油玉米棒、调蛋挞液这类零失败的简单工作,佩德罗把虾和青口坐上锅后又提走一只还能听见活物撞击声的冰桶准备起炭烤鱼。他便倚靠在灶台上用打蛋器搅着奶油和蛋液,不忘把手机搁在支架上外放最新一季的《地狱厨房》——这总能唤起他成为厨房艺术家的遐想,毕竟他无数次地渴望重新树立被烤坏了的司康饼毁掉的名誉。③尽管最大限度地调小了音量,戈登•拉姆齐的震动空气的怒吼仍然时不时传到了正在庭院里支起烤摊的葡萄牙人耳朵里,于是他友善地吹了几声口哨,从大敞的窗边鼓励老盟友的雄心。

    把海鲜饭、黄桃挞端到庭院里的白木桌上时已是晚风初起的时刻,一排鸽子挨个停落在橘红的屋顶上咕咕地梳理翅膀,璀璨如玫瑰的暮色在辽远的大西洋上空铺展开来。佩德罗鲜少用园艺剪修整门前的天然庭院,任由漫山遍野的紫阳花一路开到了台阶上,而别墅后边通往岛上唯一一座小镇的风化石板路大有被苜蓿草吞噬之势。英国人沉思着,如果是他在伦敦郊外的庄园,这样凌乱的光景是不可想象的,但是这里却谜一样的浑然天成,呈现出自由狂放的美。




    亚瑟摸了一把发凉的小臂,转身回屋将搭在沙发扶手上的卡其色军服外套罩到佩德罗光裸的肩膀上。他突然想到麦特劳克岛,不过现实是没有梅吉只有两个倒霉的拉尔夫在享受放浪形骸的时光。④在那顿富有层次感的晚餐上佩德罗显露出了非一般的热情,把能找到的各种酱料都用来实验,看如何和不同的菜式搭配出最好的味道。亚瑟的味蕾在那个晚上没能闲着,他好奇他的老盟友怎么还能用几条鳕鱼玩出那么多花样,而佩德罗给了他一个堪称惊悚的答案。

    “如果有时间和精力,我能一整年每天不带重样。”

    饭后他们站在碗槽前一边洗盘子一边从到底是热罗尼莫斯修女还是安德鲁•史都的葡挞配方更好扯到锅里的洗洁精是不是倒得太多,细枝末节像他们手中擦出的泡沫那样一股接一股地冒出,转瞬又被冲走,漫无边际,但这就是让他该死的放松。




    “你还记得你上一次到亚速尔的时候吗? ” 

    远方螺旋桨客机的机翼划破青空,佩德罗抬头望向那道高邈的掠影,尾音混杂进了水汽,橡木绿的眼睛里涌动起比平日更幽深的波澜。这句话把亚瑟牵进了喧嚣的云端,另一片更加震耳欲聋的螺旋桨轰鸣在他耳边渐渐扩大。

    那是1943年的10月。⑤

    大西洋上天然的漂浮基地正式向英国空军敞开,撑过旷日持久的轰炸作战和超长距离的越洋航行,他驾驶着Mark V型喷火式战斗机在足以撼动石崖峭壁的气流中降落,亚速尔,他在心中默念这个熟悉的词。当军靴终于踏上路面,重量落到大地,他与另一个关系更微妙的盟友再会。立场暧昧的中立者站在寂寥的天空下朝他伸出手。他从对面人的眼中窥见了一派萧瑟中的微光,他隔着滚烫的皮手套握住了那只手,皮肉下的骨头那样轻,仿佛他触到的关节里面灌满的不是髓液而是风。但是这股微风毫不敷衍地回应他,跨过漫长的焦灼携着始终如一的深情触碰他,并最终义无反顾地拥抱他。

   “那时候你……”

    亚瑟其实不太能把上世纪中叶那个孤僻、虚弱、矛盾重重的葡萄牙和现在坐在他身边的语调轻盈愉快的男人联系起来。 

   “很糟糕。”

    葡萄牙人轻轻地接着说出来了,他也想要卸下惯常的伪装,成为另一个人,以此得到喘息,然而诗人可以在墓中得到永恒安宁,他则在大半个世纪里都事与愿违。

    “只要走错一步我的国家必将遭难,那几十年我活得像个两面派,可以说从来没那么不堪过。社论、广播、演讲、公函、订单……每天都有各种声音上门拜访我,但是我听见了我的人民的声音,他们称呼你的人民为英雄。每次他们的声音在我脑子里响起时,我就只想忠诚于我的内心,我——”佩德罗顿了顿,依旧看着天空,“想帮助你。”

    “所以啊……我的脸色是糟糕到战争时那种程度了吗?让你想起这些,特地把休假地点选在了亚速尔。”

    “倒没有那么夸张,只是突然想到可以这么试试。我做决定就是灵光一闪的事。”佩德罗半开玩笑地说。

    “亚速尔的天气不错。”亚瑟向佩德罗微笑道,“很适合叙旧。谢谢你。”

    “这个弯子绕得可够大的。”

    “你能明白就是了。”

    明天此处就会重新变成鸽子、苜蓿和七星瓢虫的天堂。它们的岁月不会被阴云所遮蔽,被风暴所搅扰,在晴朗的天空下,永远明媚。

    在离去之前,好好看看这尘世边缘的青空吧。亚瑟这样想着。








**注释**


①葡萄牙西北部水城阿威罗的特色条纹房子,很梦幻的感觉。




②葡语,好久不见。


③《地狱厨房》,由英国的顶尖厨师戈登•拉姆齐主持的一档烹饪节目,以严苛而暴烈的风格闻名。


④麦特劳克岛,《荆棘鸟》的主人公神父拉尔夫与少女梅吉唯一一次共度自由时光的地方。


⑤1943年,葡萄牙与英国基于永久同盟签订协定,同意将亚速尔群岛作为英军及英联邦成员国的军事基地,彼时葡萄牙正处于萨拉查独/裁统治时期。当时建立起法/西/斯性质政府的萨拉查欣赏希特勒和墨索里尼,而葡萄牙民众更同情英国并崇拜丘吉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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